刘玉村,教授,1960年6月10日出生,1983年8月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医学系,现任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院长。这场演讲中,刘玉村院长的精彩演讲被现场1500名医院管理者13次掌声打断,足见其演讲的精彩程度。为了不损失演讲的精彩程度和其演讲的风趣,本篇整理力求原汁原味。

刘院长语不惊人死不休,然而他的话却大胆、深刻地道出了中国医疗的现状。以下为北大医院院长刘玉村部分演讲内容的精编。

任何一个行业都不会独善其身。医疗行业有一定的上升惯性,但是达到一个高峰以后,就业平台逐渐的也会下降,这是我基于现在的大型趋势下的一个基本判断。所以,医院发展的好日子即将要过去,进入到一个对大家真正有挑战的时期,处在一个稳定的状态,已经不是管不管得好都会发展的阶段了,我们对于更好的管理有了更加明显的需求。

因此利用这个场合,说一说我对国家医改的看法。而这一演讲的主题,就是如何让我们的医疗回归本原。

医改很难,难在何处?

领导们都说中国的医改进入到了深水区,很难。所以,现在谁都不愿意再改这个大城市的公立医院。我觉得是两方面原因,一方面是因为大城市的公立医院都做得很好,没有必要改。还有一个方面,就是想改也改不动。所以我觉得无外乎这两个原因,到底难在哪儿?

首先,我们国家试图用第三世界人均收入的水平,达到发达国家的医疗保障。虽然我们已经是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,我们很得意的是超过了日本,印度也远远的落后在咱们后面,所以咱们中国人就觉得我们挺不错的。但别忘了,对十三、十四个亿人民,我们又变成了一个落后的,只能说是中等发达的一个国家偏上一点点。

中国的老百姓想的是什么?我们看到了世界最优秀的科技成果,看到了世界最发达的医疗所带来的,所以说中国人一想什么都要最好,什么都要最先进的。所以一个第三世界收入国家的水平,出于他们过高的期望,老想达到像美国、像英国、德国那样的水平,就我们的老百姓他有反差,我们没有那么多钱,但是我们需要那样的水平,这就是我们的医改所处的社会环境。

我们的官员们爱说,要办老百姓满意的教育。教育可以这么说,“要办老百姓满意的医疗”这句话说出来,那是遥不可及的一个目标,因为忽略了治病救人是一个无底洞。比如说我做了一个胃癌、肠癌的手术,在北大医院花三五万这个病人就出院回家,幸福的和一家人生活在一起。如果是在一个×零×医院,那很可能就是十万、十五万。(笑)你们别笑,我不是说某一个医院,地方和那个数字还是有区别的。

医疗是个无底洞

很多疾病的治疗,正是因为采取了那么多激进的办法,花了几百万的人民币,最后到八宝山休息了。所有的家庭都会这样,这就是国人之孝。特别是我们北方特别习惯这种,来了以后就很大的口气。说我们家不怕花钱,有什么好的就给我们用什么。

医疗真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。所以我们在跟别人谈话,我们的领导在确定我们医疗卫生事业目标的时候,我觉得保基本、强基层等等建机制这些话,很贴切,千万不要说办出“让老百姓满意的医疗卫生服务”。

另外,我们在制定政策的时候要注意均衡。老是拿最好的要求,忘记了共和国之大,人口之众,各地区的发展是不平衡的。所以我们还得要有变通的办法,还得要有分类的指导。

更要命的是,现在行内的人说行外的话,行外的人说行内的话。所以我最近有一个观点说“医院围墙之内的事,往往都是机制性的问题”。我们这些当院长的有足够的智慧和领导,能够解决好医院围墙之内的事,请领导们放心。我们这些院长不能解决的是医院围墙之外的事,往往那都是结构性的问题,请领导们操心!(掌声)

哪些是不需要领导关心的?

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。领导们很关心医院里面的收不收红包的问题,要签协议啊同志们!北大医院原来的“红包现象”很少,自从这个规定出来以后,所有的病人都想到要送红包。因为我们跟人家要,我们说你不能送红包啊,他能不送吗?我说你一定不要送大红包啊,他能不掂量掂量吗?(掌声)

所以基于这个原因,我们北大医院没有执行领导的要求,北大医院没有跟病人签拒收、拒送红包协议。结果我现在也是一个很好社会评价的一个医院,很讲道德。所以我们医院里面的“红包现象”不严重,但只要你签了,绝对没有办法。

还有,特别大的领导们都关心医院内部问题、态度问题。前一段又发了一个文,让护士们一定要耐心服务,同志们!这种问题以文件的形式,我觉得就挺好玩。领导们应该关心什么呢?他应该关心北京需要多少医院,北京的北大医院应该建在什么地方,北京的协和医院在那个地方拆了旧楼,盖了那么大的新楼,合适不合适?

所以,有些东西真的要回归,回归到医学的本质。如果说邓小平先生倡导的改革,叫“众生过河,各探其路”,也叫“摸着石头过河”,大家知道“摸着石头过河”说的是什么样的环境和语境呢?摸着石头过河,水一定不深,另外这个水一定比较浑,所以摸着石头过河,哥就走过这样的路。早期的改革需要一定的技巧,另外需要的改变中国的勇气。

这两年再做不好就没希望了

但三十年以后,我们说改革“进入到了深水区”,水很深,但是清澈透明,可以看得见底,我们已经看清楚了中国所有的问题,解决的办法每一个人都能说几招,这个时候需要“八仙过海各显神通”,更需要什么?需要有一个人说来说话,这叫顶层设计。

所以真的需要担当、需要智慧。中国进入到了一个关键点,如果我们这两年做得不好,我们的中国就没了希望,同志们,大家挺住啊!一定要坚持住啊!在座的各位院长们。钱真的有用啊,花在集体身上,钱对咱们来说,也真的没用,别往家里拿。听懂了吗?(掌声!)

路在何方?

中国的医改应该走一个什么样的大方向?我觉得我们所有的主流媒体做宣传的时候,要人们的期望值回归理性,要正确的认识我们国家的发展阶段。

要理性的对待社会的人群阶层。我们现在有的省份发了很重的通知,说公立医院不许做特需医疗。为什么公立医院就不允许做特需医疗呢?道理何在?我主张我们的公立医院拿出80%的资源服务老百姓,从老百姓身上争取20%的回报,我们应该用20%的资源去服务有钱的人,送他身上、兜里、银行卡里面抢也好,硬夺也好,拿回80%的资源来反哺我们的基本医疗(掌声)。凭什么把我们的社会资源,把共和国精英兜里那些钱交给韩国人、美国人呢?交给某个省份在电线杆子上贴条的人呢?大家理解吧?(掌声)

我们白白的放弃了让我们这个行业能够进步的机会,只有我们有更多的资源,更多的资金,我们才能换回更好的技术、更好的学科发展。所以各级领导机关在发文关于禁止公立医院特需服务的时候,我请您们千万的慎重,别认为给共和国的精英们服务就是丢人的,这是一个伪命题。

医疗行业还需要国家的投入。我们的中国社会要处理好小与老的关系。我的观点是,我们不但要舍得为孩子们投资,现在中央政府每年拿5%的GDP,投入在教育上是应该的。我觉得我们从事的医学也是一个高尚的事业。我让我儿子也当了外科大夫,我们家有好几个人都在学医,所以我提出来,就是我们的中国也真的得要为养老治病去还债。

我们需要为我们的生产力投资。如果我们投资得当,可以让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还在为社会服务,所谓的养老养的是老年病人,不是养的老年人。北大医院有90多岁的老医生还在坐诊呢!所以在座的各位一定要锻炼身体,你们跟我一道到了90岁的时候,还到这里(指开会酒店)来谈经论道。

患者在哪里治病呢?最好在家门口,听着说河南话的大夫给我们河南人治病,这是最让人舒心的。所以治病需要离我们家门口越近越好。家门口哪个医院最近,就是在座各位所在的县医院。

放掉扶不起的乡镇卫生院

因此,2006、2007年我给国家提医改建议的时候,我特别提一句话,叫重点建设好县医院,我给吴仪同志写过政策建议,我参加过张茅同志的医改座谈会提政策建议“抓两头、放中间”。农村抓好县医院,抓好村卫生室,放掉那些扶不起来的乡镇卫生院,然后在大城市里把北大医院建设好,这是一头。

社区卫生中心建设好,中间的那些二级医院要么往大了发展,要么往小了萎缩,要么卖给民营资本,别让那些民营资本向无头苍蝇一样,没有大夫到处去挖人,去抢我北大医院的大夫,许以高薪,即使这样也没有几个人去。因为什么呢?因为他需要北大的名声。

那么中国需要多少医院?越多越好,医院真的不怕多,等我们达到高峰,不再需要那么多医院的时候,这个医院是最容易改成养老院的。

那医院多大为好?卫生部又发了一个文,说不许增加公立医院病床!发的这个文是给自己看的啊?谁听啊?或许只有北大医院和协和听啊,人家邯郸的医院凭什么听你的?我觉得这么聪明的领导们发这么一个指示,我想他应该是有难言之隐,不得已而为之,所以我特别理解那些领导们。

你不能再让我们北大医院当年中国最大的医院,现在我们在同级别、同档次医院里面,北大医院是中国最小的医院,同志们,哥有苦说不出啊!(掌声)

我“恨”一些医院排行

你说复旦医院排行榜拿一些指标评价给医院排名,我特别“恨”他们(笑)。第一次排名我们北大医院排了第七名,然后第二年给我们排第八名,排到了今年给我们排第十名,如果明年给我排到第十名以后,我一定派人“暗杀”了他,哥干得出来。(掌声)

好在,现在又出了一个另外的排名,就是协和医科大依据科技影响力作了一个排名,把哥的医院排名了第十四位。我领导的医院曾经发SCI的文章全国第一,但是我们这几年排名越来越靠后,以至于被协和排到了十四名。

好在很快会有一个卫生部的排名,是基于病例首页的排名。他因为要除以床位数,原来的那些排名都没有分母。中原大地那个一除以一万,它马上没了。华西一除以五千,分母也很大啊,我的医院只有一千多张病床,我们干那么大的事业容易吗?

我在医院开干部会,我在排名后面乘以三,我医院的干部们都乐了。但是我说乘以三的意思,北大医院的目标要让床位扩大三倍。你不是说一张病床都不许扩,我们偏要扩,因为哥要建的那个医院,国务院已经批准了。(掌声)

看病贵是个永恒话题

另外,“看病贵”的问题。老百姓怎么理解“看病贵”?因为自己掏腰包,因为老百姓没有商业保险,因为老百姓得到的社会保障还不足够,所以老百姓自掏腰包的比例还偏高。尽管我们这么多年,国家已经付出了挺多的金钱,但是并没有满足老百姓的期望,所以大家还觉得现在看病还是贵。

大家记住这句话,“看病贵”的问题是一个永恒的话题,永远解决不了。但是我也可以跟我的同道们,跟大家交流,当我们的医生在运用我们这支笔一定要有节制,一定要控制它的速度,一定要有道和度,因为我们这支笔是能够生钱的,我让他掏多少,他就掏多少。

我们能做到,但是我们一定要坚守职业的道德,这是一个大爱。所以医院的收入靠什么变得体面呢?应该是靠服务,但是这个问题,现在正是最难解决的问题,还有很多医院在靠药,一部分医院是在靠耗材,更多的医院是靠检查。

说到服务。重庆为了提高医疗服务的价格做了改革,一个礼拜收回了。为什么?我觉得本来重庆人就很聪明,但是他们没有算好一笔帐,调医疗服务价格,你一定要去用公式去套一套,胃癌的人到底花多少钱?肾癌的人花多少钱?更要注意那些长期存活大量的需要消耗社会资源的人,比如说透析的人,他知道他自己会长期存活,每个礼拜两到三次的透析,有固定的费用,完全可以测算的出来。所以我们一批非常聪明的人结果忽略了算账,就让这几百人上街去抗议。

应改变患者无序就医现状

患者应该怎么去看病呢?我们现在的中国患者看病学会了自己给自己看病,然后都信不过医生。然后我们的患者可以自己选医院,我们的患者可以自己选医生。我们中国的患者太自由了,我们的医院可以在市场里面运行,但是患者看病一定要有制度安排,所以他应该先找谁看,然后第二个找谁看,第三个到了医院以后,又是谁给他看病。

现在我一看患者到北大医院来看病,提的那个口袋就知道×零×、协和,然后来北大,同样在协和看病的人也会提着北大的单子到协和去,这个患者看了北京最顶尖的几个医院以后,得了结论是:全都在胡说八道,还不如我自己会看呢。

很多业内的专家不讲职业道德,他看完了以后,他说这个医院看的那个医生没看对,“你要早到我这儿来,你早来两天你都能好”,这就是我们行业人员的人爱说的话。大家记住一句话,保护同行,只有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利益。

所以患者选医生,我觉得应该回归到医学的根本,现在患者无序就医的现象很严重。所以我在医院里面,我的门诊大厅一进来的柱子上写了一句话“尊敬的来者,不论您因为什么来到北大医院,您都是我们尊贵的客人,您都应受到礼遇”。

什么意思?来的是客人,客随主变,来的人不是上帝,因为我们离上帝太远了,所以我们把来的人当客人一样接待就足以了,来的人也应该知道这个主人的家里面,也不应该太造次。(掌声)

护士奖励还得翻番

那我们的医生怎么工作呢?医生挣多少钱合适?《政府工作报告》里写要改革薪酬制度,在座的各位满意不满意自己的薪酬?可以这么说,我认为这个话说的有点极端,在中国的大城市里面,大医院的医生收入说得过去了,不要老说自己挣得太少了,你跟你周围的人比一比,我们这个行业的大牌的医生们收入应该说得过去了。我们基层的医护人员需要很大幅度的提高。

我觉得中国社会到了一个该反思的时候。我借今天这个场合,讲了非常“极端过分”的话,请大家原谅我。我在医院里不管基建、不管药、也不管设备,我把所有犯错误的机会都留给了我的副手,然后我就辛辛苦苦挣着我这一点点的收入。我还给自己画了一红线,什么样的不缺德可以要,什么样的牵扯到良心问题绝对不能碰,所以哥小心谨慎的才敢走上这个讲台,跟你们说收入的问题。

打死我都不告诉你们,我挣了多少钱,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,我上任的时候的奖金如果是1的话,现在我发给职工的奖金是十,同志们!(掌声)

再看医患纠纷。我刚上任的时候是3.15‰,现在下降到了0.81‰,我觉得这就是讲良心、讲道德换回来的成绩。另外我们医院院感的发生率逐年逐年的下降,我认为这维持在全国的低水平,我作为院长非常注意院内感染的控制,我觉得这是为国家、为病人节省资源的最有效的办法,让病人恢复得快、恢复得好。

住院患者的满意度调查,我们在全国五十一家三甲医院里面,我们在综合医院是排名第一的。另外,北大医院的护理排全国的第一,那是因为我们对这个护士非常关爱,所以她们获得第一的排名。

获奖就要奖励,奖励多少钱合适呢?一千块钱不疼不痒,两千块钱不够刺激,五千!您要知道是一千五百个护士啊,同志们,一乘以五千,就七百五十万啊,哥是有点钱,但是一下子就拿七百五十万还是有些压力的。(掌声)

当我见到,我有一天早晨到我们一个病房坐在那里等他们的主任,谁都不知道我坐在那儿。我看到那边一位病人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过来,我们一个年轻的护士来上班,当他们两个人走近的时候,两个人同时举起了手,这位年轻的护士拍一下老人的手说:“爷爷好!”那一幕当院长的是多么的欣慰、多么的感动啊!今年奖五千,明年奖一万啊!同志们!(掌声)